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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时间:2018-08-16 17:01:12    编辑:chgo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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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殇:凤凰于飞》小说简介

《秦殇:凤凰于飞》是一本非常不错的现代言情小说,作者是草芊芊,主人公叫子婴玉姬,下面一起来看下说的主要内容是:姜玉姬在府门前的人群稍稍散去后方转身回了府里,而子婴就正候在影壁的台阶下,向她伸出手来,“这些事让卫伯去安排就好,何苦要亲自出面,今日实在是炎热,夫人还是好生休息,你不嫌累,腹中的小世子可都要叫累了。...

《秦殇:凤凰于飞》 第八章 上林苑 免费试读

姜玉姬在府门前的人群稍稍散去后方转身回了府里,而子婴就正候在影壁的台阶下,向她伸出手来,“这些事让卫伯去安排就好,何苦要亲自出面,今日实在是炎热,夫人还是好生休息,你不嫌累,腹中的小世子可都要叫累了。”

姜玉姬伸手抚上腹部,只笑不语。

“还是夫人的计妙,那章邯果真是个聪明人,见了那些将士,二话不说便封了左右二将,又吩咐人选了最好的营帐,连兵器都一一挑选了上乘的给他们。现如今,那联军闻风丧胆,守在安阳半步都不敢前行。”

“其实是殿下料事如神。”

“蒙云说,黄河各沿岸都在传着,说秦军如同天兵天将,昼伏夜出,夜行百里,所到之处,如同狂风过境一般,看不到一丝的人影,”子婴端过院中小几上一杯茶,替姜玉姬吹凉,递到了她的唇边,“你是怎么想到这一出的?”

“原本是不想让他们做出太大的动静来,毕竟殿下隐忍了这么多年,也不愿功亏一篑,谁不想,却成了这样一说,不过也好,兵贵神速,对方,怕是已生了几分惧意吧?”姜玉姬就着子婴的手小抿了一口,心下微微一叹。

倘若不是因为现下的身份,她想,她这一辈子都不会过问到这样起兵的大事,可是一想到虞姬,她便顿觉得胸口涩涩的堵得难受。

“本殿明后日要去见一见章邯,那些将士本殿也要亲自去交代一番,他们都是以一挡十的良将,也是本殿最后的筹码了。玉姬,呆在府里等我回来,哪里也不要去,更何况,你还有着身子,施粥赠药类的小事,就让他们代劳,任何门上来人的事,我都会叮嘱卫管家推脱掉。”子婴揽过姜玉姬的肩,轻声地叮嘱着,一转眼便看到了姜玉姬眼底微微的忧虑神色,顿了顿,轻声地说道,“姜姑娘那里,我会差人去探查一番,我应允你,双方交战之季,本殿绝不会再让任何人误伤及她。”

姜玉姬点了点头,直到花奴执了竹扇过来,候在一侧小心地扇着凉风。

花奴在子婴走远后轻手轻脚地上前来,四下里打量了一眼,低下头与姜玉姬耳语,一脸的忿忿不平,“那成睿一直不曾现身,也不知交代他的事情办妥当了没有,没长大的毛孩子,办事就是不牢靠。”

姜玉姬伸手接过花奴手中的竹扇,拿扇尖顺手指了指府门外,“你去替换一下灵珠,今日人多,说不定我们要等的人,就会趁乱出现。”

成睿此刻就守在虞姬的床畔前,一边打着扇子煮着汤药一边抹着眼泪,一边自言自语地哭诉道,“夫人,上将军定是已然知晓了是小的带您来咸阳城的,等回去了,他非把小的给剥了皮不可。夫人您千万不能有事,大夫方才说可能是昨夜里风大,门窗没关好受了风寒,可是夫人,小的走的时候明明关好了门窗的呀。”

虞姬此刻就躺在床榻上,浑身说不出的难受,她是一路踉跄着回到客栈的,不待她将手中的半片寿饼递给哭泣的成睿,便扶着门框软软地滑坐在了地上,而那一桶早已凉透的水,就被她一脚带翻,湿透了她的大半件衣裳。

她在瞬间有着天旋地转的感觉,仿佛眼前的一切都在不停地旋转着,被雨水洗过的天幕、屋檐上残留的水滴、成睿满是泪水的小脸,便都在眼前无尽的旋转着。

她看着成睿顾不上扶她一把便跑了出去,大声地叫嚷着,“快请大夫,快请大夫,”她撑着那只木桶站了起来,扶着门框进了门,一路跌跌撞撞地走回到床榻边上,一躺下,就再也不想起来。

她清醒地记得年迈的大夫叮嘱的每一句话,清醒地听到了成睿的每一句自言自语,她甚至清醒地记得一大早发生了什么,清醒地记得那桶水湿透双脚时全身每一寸肌肤的感受,可她却想忘记,忘记自己目前身处的一切。

成睿那个时候就坐在台阶上哭着说,“董三叔,你留下成睿一个人怎么办,怎么办?”她便陡然记起董越这个名字来,似乎这五天来所有想明白的、没想明白的,全然因为这个名字的重新出现,而豁然开朗。

她想项羽定是知道这一切的,定是早早就知道了她的逃婚、玉姬的代嫁,定是早早就知道了董越的身份、亦或是成睿的身份,可他却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直到董越“杀死”了项梁。

而她,却一直被蒙在鼓里,如今玉姬代她而嫁都快要做娘亲了,她才知晓这一切,而项羽,却连玉姬给她往来的书信,都藏得让她看不出一丝的端倪。

她想,她真傻。

连玉姬深居高门深处都知道她嫁给了项羽,而她,却什么都不知道。

她记得她后来去看了眼董越的坟茔,荒凉的山凹间,荒芜的一地碎草,那个人就静静地埋在一掊黄土之下,不能归故里,不能荣耀地落幕,甚至于,一块简单的墓碑都没有。

她记起项羽也曾拉了董越一起喝酒,一起策马狂奔,一起深入秦军腹地勘探地形,也曾在战场上一同出生入死,曾经那样至亲至近的人,只因身份、只因立场。

虞姬就静静地躺着,看着头顶上粗纱的床幔,直到成睿再次哭喊着,“夫人,我该怎么办,董叔叔,你告诉成睿该怎么办。”

她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办,她想这所有发生的一切从一开始便是错的,如果她不曾逃婚,顺利地嫁给了子婴,整个姜氏,事必会站在大秦的立场。

可是现如今的局面,让她进退两难。

“成睿,别哭了,我好端端的,再哭就不吉利了,”虞姬微微转过头来,看着门扇光影里坐在地上的成睿。

整个咸阳城,一连数日笼罩在狂风暴雨过后的极度闷热里,闷得让人窒息。

姜玉姬一连数日没有成睿的消息,索性也就等着子婴回来,她相信他,至少,他说过的话,势必会一一做到,可是姜玉姬没能等回子婴,却等来了来自宫廷的一部车马。

一名上了年纪的寺人就毕恭毕敬地立在车前,低眉顺眼、尖利着嗓音说,“夫人,宫里的薛美人刚刚有了身孕,这几日身子不利落,日日茶不思饭不想,圣上想着宗族里只有夫人身怀有孕,便差了奴来,烦请夫人走一趟,与薛美人说说话,劝解一二。”

宫中马车出了苍南街巷巷口,却在十字路口径自往东而去,并没有一路北上去往宫廷,花奴掀开车帘四下里瞅了一眼,终忍不住地问道,“去宫里的路,几时改了道。”

赶车的寺人并不言语,到是一侧随行的一名宫婢轻声搭了话,“回姑娘,这是去上林苑的路,薛美人这几日烦闷,圣上赐了院子,一直小住上林苑。”

上林苑坐落于城郊水榭东岸,院中回廊蜿蜒,错落有致的月亮门穿梭在竹林、花圃间,景随时换,步移景转,较之那巍峨的秦宫,似乎多了份随意与从容。

尽管眼下整个上林苑绿意盎然,鸟雀啁啾,可姜玉姬却连一丝欣赏的心情都没有,甚至于一同坐于车轿中的花奴,都满脸疑惑地看着她。

姜玉姬只觉得心下一沉,不由得伸手抓紧了车辕的扶手,花奴想要说些什么,也被姜玉姬一抬手制止了,马车在东苑的一处宫殿前停了下来,直到姜玉姬带着花奴绕过影壁、穿过花圃、转过两道东西相向的长廊,方看到一处藤蔓架子下,歪歪地坐着两位宫妃,数名宫婢就毕恭毕敬地垂手一侧听候差遣。

寺人小跑着上前回禀了一声,便见一名宫妃急急地起了身张望着,见了姜玉姬,一眼的诧异和惊愕。

姜玉姬是在西厢房见到的玉莲若,玉莲若冷着脸摒退了一众的宫婢,压低了嗓音急迫地问道,“你怎么来了,我不是递了消息给殿下么,这些天先避让一下,耐着性子推脱一番,这其间的利害关系,殿下不是不知道,怎么还由得你胡来?这都火烧眉毛,你来是做什么?难不成你看不出来么,圣上挖好了这个坑,就等着殿下往里面跳!”

姜玉姬抿了唇不说话,半晌方在玉莲若的一脸焦虑中开了口,“莲夫人,你当宫里已然来了车马,说推脱就推脱得了的?再者,殿下前几日出了远门,尚不曾回咸阳。”

玉莲若已然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这可如何是好?蒙云呢,有没有跟着进来?即便殿下不曾收到消息,那他定是知道的。眼下大战在即,殿下,难不成正如圣上所料,去了安阳?”

姜玉姬在心下思索着,“殿下动身极为隐蔽,什么时辰离府的,连我亦不曾知晓,而云侍卫则是三日前方驾马出的城,莲夫人,圣上可是听到了什么风声?”

莲若蹙着眉长长地叹息了一回,便听到门外传来轻轻的脚步声,一个女子的声音随着扣门声轻响起,“莲夫人可在?”

莲若生生住了嘴,转脸便换上一副云淡风轻的笑意,随意地在一侧软榻上坐了,朝姜玉姬抬了抬下颌,示意落了榻,便朗声道,“可是薛妹妹?进来吧,来人,奉茶。”

有宫婢推开了门扇,一名年轻的女子小心翼翼地跨过门槛走了进来,欲要屈膝行礼,被玉莲若一抬手拦下了,笑道:“薛妹妹现如今身子金贵,肚子里的,可保不齐是大秦的下一任主子,我可担不起你这一拜,你快些坐下,这位便是公孙殿下府的夫人。”

薛美人走到座位前,并不急于坐下,只是浅笑看向姜玉姬,“圣上昨日与我说,要请一位宗族里身怀有孕的夫人进宫陪我说说话,却不曾想到是公孙夫人,昨日里还是极好奇的,现下见了,倒是没来由地生出敬畏之心来。夫人这是几个月了,可睡得安稳?吃食可咽得下去?走路可还方便?”

姜玉姬在堪堪听到寺人说,“宫中的薛美人身怀有孕”时,第一个浮现在脑海里的念头便是曾经的少使东篱,可见到薛美人的第一眼,却察觉不到她亦是在撒谎。

姜玉姬抬眼和莲夫人交换了一个眼神,随即浅笑盈盈地回道,“薛美人快坐下说话,有了身子的人经不住久站,按侍医的估算,我到七月底就该瓜熟蒂落了,这掐指算着,也没多少天了。薛美人是想知道些什么,但凡我知道的,知无不言。”

“侍医说我的胎才刚刚两个月,可我已是茶不思饭不想了,堪堪晨起喝口水便要吐个天翻地覆,又整日里没精打采的,夫人当时,可也是这般境况?”

姜玉姬点了点头,应了一句,便见玉莲若懒洋洋地起了身,“你们闲说着,本宫就不奉陪了,本宫去瞧瞧那小猴头去,前几日溜出去不知道偷吃了什么,这几天也是没精打采的。”

薛美人便微微转了转身,笑着相送,直到莲夫人的脚步声渐行渐远了去,薛美人方转过身子来,四下里打量了一番,声音极低地说,“夫人,可记得这个?”

薛美人伸到姜玉姬面前摊开的手掌心里,就静静地躺着一只耳坠,极简单的水滴型,一粒星光蓝彩的宝石散发着静谧的光芒。

姜玉姬只觉得胸口微微一窒,再抬眼看向薛美人时,便见她眼底已是一片水泽。

“夫人,我是自愿的,当日府上下的聘礼我事后让父母退了回去,可唯独这个,我没有归还,因为其中一枚我放进了卫璃的棺椁里,而这一枚便随着我入了宫。夫人,殿下说卫璃死得很冤。”

“你是薛华意?”姜玉姬倒吸了一口凉气,“你怎么可以?这宫里里……”

“没什么不可以,我只想替卫璃报那一剑之仇,殿下助我入的宫。我想,我的运气还不错,进宫没多久便封了美人,又有了身孕,虽然是极功近利了些,可毕竟,我离自己的目的又近了一步。我薛家早已落魄,若不是卫璃,我怕是早已沦落街头弹琴卖艺了,他待我极为诚恳,只可惜,此生无缘回报于他,只能等来世。”薛华意在窗前停了下来,长长地叹息了一声,却是似猛然间从梦里清醒了般,转头看向姜玉姬,“夫人,眼下最要紧的,是要阻止殿下进宫,这上林苑,他千万不可踏进一步。”

“圣上,可是听到了什么风声?”姜玉姬心下再次一沉。

薛华意摇了摇头,“我不甚清楚,圣上是个极为警醒的人,表面瞧上去对什么事情都不放在心上,朝政也不打理,可实际上,什么事情都逃不过他的眼睛。侍医向他贺喜,回禀说我是喜脉,他听了,面上看不到一丝的喜悦之情,半晌才说,‘很好’。夫人,他说那两个字时,那笑容特别可怕,后来几日,他总盯着我的肚子看,一言不语,盯着我心里都发毛。”

姜玉姬在心底长叹了一回,看着窗棂外渐渐西沉的太阳,只觉得眼皮兀地“突突”狂跳着。

有宫婢推门进来请了薛华意回宫服安胎药,姜玉姬便急急地唤过花奴,耳语了几句,便目送着花奴出院门而去,可不到半个时辰,花奴便一路小跑着回来,喘息不停地说,“夫人,四个角门都守卫森严,根本不允许出苑子。婢子还听说莲夫人的小猕猴突然就死掉了,七窍流血,猜着,是中毒之像。苑里也借着这个由头,不允许任何人进出。”

整整一夜,姜玉姬呆在上林苑的西偏殿里,彻夜难眠。她想起上一回被禁在宫中的锁雀台时,身旁至少还有子婴,有卫璃,至少还有蒙云在暗地里帮衬着一切,可眼下,整个西偏殿静悄悄的一片,入夜后倦鸟归巢,只偶尔几声窗台下虫鸣……

那一夜,于姜玉姬如同梦魇。

她不确定子婴在暗地里是否做过怎样的安排与布置,就如同薛华意,她也渐渐猜测到了这些时日好不容易得来的平静、无一丝波澜的日子,若多若少有着薛华意舍身的功劳,又或者是说,金殿上那位,也和子婴一样,在等待一个时机。

可眼下,时机似乎已然到了。

她已成了胡亥扔进陷阱中的一块美味诱饵,只等着子婴一头栽下来。

她便猛然间记起了在那片密林子里六公主的一番话来,或许,从她嫁给子婴的那一日,她便成了子婴的软肋,成了胡亥除去子婴最好的武器。

她便在暗夜里对着月亮暗暗祈盼着,只期望子婴给尽快看到那封密函,尽快地远离这是非之地,可偏偏,事与愿违。

蒙云在接到小猕猴带来的密函时,子婴已然动身三日了,三日不眠不休,或许安阳就已近在眼前。蒙云在将密函仔细地藏进发髻中后,便策马奔出了府邸,也幸好在他将要到达安阳的时候,逢上正调转马头回咸阳的子婴,可偏偏,他们一行人依旧在踏进咸阳城门的时候,被宫里一道守候多时的旨意请进了上林苑。

子婴在上林苑校场外见到了一身乌黑金甲箭服的胡亥,胡亥正站在箭壶面前,正漫不经心地一枝枝地挑选着白羽箭,见到子婴,斜着眼睨了一眼,笑问道,“贤侄这是打哪儿来呀?怎么还穿了这一身厚甲?要不要孤命人替你更衣?”

“皇叔不是在城门口命人拦下我的吗?应该知道我去了邯郸郡,眼下兵荒马乱的,这衣服虽厚重,可明枪暗箭,还是可以抵挡一番的,”子婴扫视了校场一眼,迎面对上胡亥深似海底的眸光。

“邯郸?”胡亥轻笑一声,“那地儿,可离两军扎营处不远。”

“皇叔也知道的,父亲在世时,曾在邯郸城有一处私院,植了好些罕见的木芍药,也是奉是当年皇祖母之命,只是不巧正毗邻此番战役交战之处,侄儿就是去看看,看看守院子的护卫有没有倦怠偷懒,也看看他们刀剑无眼之下,有没有打坏皇祖母最爱的木芍药花,怎么,这个,皇叔也不允许么?”

胡亥依旧轻笑,从箭壶中抽出一枝羽箭,眯着眼细细地打量着,“真是没想到,果真上梁不正,这下梁就歪了,当年大皇兄就爱流连于花丛,痴心妄想那些有的没的、虚无的、不属于自己的东西,谁曾想,你也好这一口。”

“回皇叔,其实这木芍药花圃,皇太后也是颇为在意的,往年宫筵,她老人家也过问过此事,还说希望这花能和大秦万年基业一样,开得长长久久,”子婴不疾不徐地回了一句,“所以,愚侄就去查看了一番。”

胡亥停下了手中弓箭,负了手上前来,站在那高处俯视着子婴,抿唇一笑,“听闻小时候,父皇曾亲自指点过你的射箭术,你看今日风和日丽,最适合骑射了,要不,你便陪孤比试一下?”

子婴在心底淡然一笑,面上却依旧面不改色,揖了揖礼,“侄儿遵旨。”

“很好,”胡亥挺直了腰身,目光瞥向一旁随侍的寺人,“既然公孙殿下应允了,你,去将几位夫人都请了来,也让她们开开眼界,看看孤与子婴的箭术,到底谁才称得上大秦第一。”

子婴在用眼角的余光扫了眼不大的校场,心底却在盘算着,提前抄近道回府的蒙云有没有听到什么风声,会不会随机应变做出相应的安排,潜在咸阳城内的上千将士,能不能用最快的速度包抄整个上林苑……

可尚不待他将所有的事情在脑海里飞速地盘算一便,他便看到三名华服的女子依次而来,玉莲若、薛华意,还有……姜玉姬。

不过是一瞬间,似乎脑海中所想顿时都化为一片空白。

子婴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会在这里见到姜玉姬,他想他离府前明明叮嘱过她,好好地呆在府坻,等他回来。可他千算万算,却不曾料到,胡亥会做出这般卑劣的举止。

薛华意曾费尽周折地告诉他,胡亥是多么固执和残忍的一个人,可眼下,那个残忍的君主就站在高处,残忍地看着他在瞬间变了脸色。

他看向姜玉姬,他看到她轻轻摇了摇头,眼底,满满地担忧,可幸好,她依旧是冷静的,冷静地向胡亥行礼,冷静得,似乎,没有一丝的破绽。

“备弓箭,”胡亥微微偏过了头去,冷冷地吐出三个字来,他不曾去看子婴瞬间诧异而惨白的脸色,亦或是,子婴的神情早已在他的预料之中。

校场上瞬间便围拢了一圈的侍卫来,两只草靶被稳稳地安置在校场的尽头,离院墙三两丈之遥,胡亥退后一步,搭箭、满弓,随着弦落,一只白羽箭便带着一声利啸破空而去,在半空里划过一道弧线,直冲草靶而去,可那只白羽箭在正中草靶中心后,却没有做丝毫的停留,而是直接带着强大的力道穿透厚实的草垛,留下一个空洞,死死地半埋入后面的土墙上,箭尾的白羽笃笃微颤于风中。

子婴在心底微微惊叹了一回,可尚来不及抽出身侧箭壶里的羽箭去,一旁的胡亥已是在瞬间再一次射出第二支箭,这一枝箭便堪堪从草靶中间的空洞里穿过,将原本埋入墙中的那一枝羽箭整个箭矢一分为二,两支白羽箭,便钉在同一个点上。

围观的一众侍卫们齐齐抽了一口冷气,整个校场瞬间静得只有箭的尾羽在风中微颤的细碎声音。

胡亥随手便将手中的长弓扔到了一旁寺人的手上,那血红色朱漆的弓身上镶嵌的一条黑色的盘旋而上的蛟龙,华丽而张扬。

子婴抽箭的手在半空里顿了顿,终收了回去,他知道,胡亥这是在警告他,又或者是,大开杀戮前的,小试牛刀。

“皇叔箭术超群,侄儿甘拜下风。”

却不料胡亥咧唇一笑,拍了拍手,抬手在场下随意指了指,“这样是不太好玩,要不这样可好,孤让这几个美人都在校场里随意地走动着,贤侄你看到她们发髻上的珠花没?一炷香的时间,谁射落的珠花数量多,谁获胜,你说如何。”

胡亥的话音刚落,被胡亥指到的薛华意便浅笑盈盈地上前来,极其乖巧的一个万福,“陛下,您看,妾身和公孙夫人都身怀有孕,侍医可嘱咐……”

“爱妃放心,孤可只射取你那朵簪花,若是落下来摔坏了,孤赏赐更好看的给你,可是,倘若你和姜氏都不在场上,这游戏可就不好玩了。子婴,你说呢?若是你嫌人少,这上林苑的宫婢也有上十人。”

一席话,已是让子婴整颗心提到了嗓子眼里来,他清清楚楚地知道胡亥的目的,可是在没有看到自己的任何一个兵卒前,他不敢轻举妄动,他毫不怀疑胡亥手中可齐发的双箭不会不命中姜玉姬的心脏。

他赌不起,更何况,姜玉姬腹中还有他未出世的孩儿。

他在短短的时间内脑海里转了数十个心思,他偷偷地瞥向一侧依旧镇定冷静的姜玉姬,可他不知道,他所有的心思眼神,都落在了久久注视着他的玉莲若的眼底。

“陛下箭术超群,怕是天下无人能比的了,如若陛下不嫌弃,妾身一人就好,您瞧,妾身发髻上今日簪了三朵珠花,比薛妹妹多两朵呢……”莲若佯装看了薛华意发髻上的珠花一眼,强颜欢笑着上前来。

“嗯,甚好,这法子甚好,谁先射落两朵,谁胜,”胡亥拍着巴掌打断了玉莲若的话,笑着看向子婴。

子婴看向玉莲若,却见她已然转过身去,伸手扶了扶发髻上的珠花,缓缓地朝校场中央走去,越过玉莲若的身影,子婴再次逢上姜玉姬的目光,那眸光里,依旧是对他的坚定,和对他的担忧。

胡亥已在一侧再次拉满了弓,箭头在校场上缓缓移动着,子婴看着清清楚楚,胡亥的箭瞄准过随侍的寺人、瞄准过一侧吓得战战兢兢的宫婢、瞄准过薛华意、也瞄准过姜玉姬,可最后,他戏谑般的一笑,笑得极其温和,极其……势在必得,他陡然收了弓,下颌朝着子婴扬了扬,“孤方才一局抢了先,这一局,孤就让给你。”

子婴缓缓地从箭壶中抽出一枝羽箭来,搭箭,满弓,他极力控制着自己的每一分呼吸,唯恐一个射偏而伤害了玉莲若,可透过那箭尖,他却看到玉莲若停了下来,就堪堪面对着他,站在他的射程范围内,很浅淡的一个笑意,那抹笑里,有着很明显的不甘心。

子婴的手松了松,敛了心神,再次拉满弓时,胡亥的声音在一步之遥的身侧低低响起,带着一抹戏谑的笑意,“子婴哪,你似乎押错宝了,那章邯必败,”子婴只觉得心底猛烈地“咯登”一下,可手臂上,停止强行凝聚着全身的力量,可胡亥带着嘲讽般的声音再次在耳畔响起,“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啊,我派人跟那项羽说,倘若他能将那些个什么齐王楚王什么的诸侯们都给杀了,孤便将这大秦的江山分一半给他。”

子婴一惊,手中的长羽箭便微微一颤,带着陡然松懈下来的力道斜斜地飞了出去,堪堪落在离玉莲若两步远的地方,掉了下去。

胡亥佯装无心地朝校场上下揖了揖手,“贤侄承让,承让,”继而话音一低,淡然一笑,“你觉得这个建议如何啊?可是孤后来觉得有些不妥,孤是想着,倘若他项羽能将他们那些个不自量力的、给孤添乱的、藏着非分之想的狂徒都给孤杀了,孤呢,最后再把他也给杀了,那这天下,不还是孤的么?这叫什么,叫卸磨杀驴?还是过河拆桥?”

子婴静静地听着,心下却已是波涛汹涌,惊涛骇浪层层翻滚起来,不料身侧的胡亥已是扬起手中的弓,冷漠地一笑,抽箭搭弓,一枝白羽箭所到之处,便传来一声急促的女子惊呼声。

那个声音,来自于校场上的玉莲若,而胡亥射出去的那枝箭,就正中玉莲若的胸口,整枝箭没入她的胸膛。

一切,似乎快得无法去阻止。

那箭的力道,让玉莲若带着整枝箭足足后退了数步,方倒在了地上,血从她的口中喷薄而出,可子婴却看到了她最后的那抹眸光,悲哀、恨、不甘心。

他想,是他毁了她。

有宫婢尖叫了起来,薛华意更是直接昏倒在了宫婢的身上,而一旁的寺人则张大着嘴巴,半晌方回过神来,嘶哑着声音,“陛下,这,来人,快传侍医,快传侍医,”而那围观的侍卫中,已有人惊吓得一失手便跌落了手中的长柄刀。

子婴挪开视线去,他感觉得到体内的愤怒和悲伤就要如同山泉般爆涌出来,可一抹一直萦绕在他身上的目光让他渐渐松懈了下来,他知道,那是姜玉姬的眸光,一如曾经那样,柔和、怜悯,坚强,给了他抚平创伤的力量。

他感觉得到自己抓着长弓的手已然将弓身握得生紧,握得弓身上暗刻的云纹就仿佛要生生嵌到掌心里去,他听到胡亥佯装无心地笑意再一次响起,似是自言自语,“哦,孤失手了,孤明明瞄准的,是她的脑袋,不,是那朵珠玉的簪花?这可怎么办好呢,侍医来了怕是也回天无术了吧?谁让她知道的事情太多了呢。”

姜玉姬整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她只觉得烈日骄阳下,眼前的万事万物都变得白花花一片,她极力地支撑着,她甚至看到玉莲若喷薄而出的鲜血,就飞溅在自己脚边的土地上,殷红的星星点点,像极了盛开在雪地里的红梅花。

她看到她依旧大睁着眼睛,眼角,一滴泪水无声地滑落,她在瞬间明白了她那滴眼泪的含义,或许,并不为今日的不测,而是她的不甘心。

姜玉姬记得第一次见面的时候,玉莲若就说过,“他肩上承载着多少人的希望,你不能毁了他。”

姜玉姬抬起眼来远远地看向子婴,厚重的黑甲衬着他凝重的脸庞,他依旧紧抿着唇,抿得血色全无,可他的双手,却紧握成拳,握得骨指关节泛着刺目的白,她想他已然是愤怒了,可是整个校场,四面八方,黑压压的侍卫相围,他没有任何的胜算。

她看着他,她只希望他能冷静下来,冷静下来,冷静地看清目前的局势,冷静地面对即将发生的一切。她突然后悔,后悔不应该来到这里,成了胡亥引诱他的一枚棋子,她想,她总要做点什么。

她撑着花奴的手,敛了所有的心神不让自己在这个时候倒下去,她想倘若她不顾一切地,像薛华意一样地倒在了地上,那样只会更加乱了子婴的心智。她想他应该是懂她的,她轻轻地摇着头,一如在胡亥提起长弓射出第一支箭的时候一样。

然后,越过子婴的肩膀,她看到了围观的侍卫群里,有一张熟悉的面孔,那个一失手落了长柄刀的侍卫,正是蒙云,可她却不确定,不确定这些戴着护甲的侍卫们,有多少是属于蒙云带进来的。

她看到蒙云的脸色亦是苍白,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她在他的眼底看到了无法克制、无法掩饰的悲伤和愤怒,她看到他已然伸手去拔背囊里的长剑,她只得借着校场上微微扬起的尘埃清咳了一声,便看着薛华意似乎已在侍医们的救治下幽幽醒转了过来,睁开眼睛后,便哭喊着向胡亥爬去,“陛下,妾身害怕,陛下也知道这个孩儿来之不易,方士嘱咐说妾身怀胎期间见不得血腥,陛下,陛下带妾身离开这里,离开这里好不好?妾身肚子疼,妾身害怕极了……”

时机,似乎刚刚好。

姜玉姬看到蒙云握着剑柄的手松了开来,而子婴,似乎也微微侧转过目光去,感觉到了蒙云的存在。

一众的人,似乎都随着胡亥的离去而散去,整个校场之上,只余一滩血迹,两只在风中摇摆的草垛。

有寺人前来,请了子婴回到姜玉姬暂居的西偏殿里,再转身离去时,便有一队的侍卫持了长枪将整个西偏殿团团围了起来。

整个院落人头攒动,却窒息无比,似乎,凝固的空气就固然成冰,仿佛连只苍蝇都飞不出去。

日落西山的时候,薛华意的声音在偏殿外响起,“你们连我都敢阻拦么?我可怀着陛下的骨血,陛下同意我来寻公孙夫人说说话的,你们是想反了不成?连我都敢拿刀指着?……眼下这里被你们围得水泄不通,有什么不安全的?陛下指了名贴身侍卫给我,随我一同进去,有何不妥吗?……再不让开,我就要喊了,到时候陛下来了,你们的脑袋保得住吗?”

随着门扇的打开,薛华意和一名黑衣的侍卫一前一后走了进来,待门扇无声地合上时,薛华意已是上前紧紧抓住了姜玉姬的手,一句话未说已是拍着胸口喘息着,而那名黑衣的侍卫已是一把扯落护甲,露出大半张脸来。

来人,赫然是蒙云。

蒙云一言不语,只是用手指沾了茶水,在桌面上飞速着画着,上林苑的布防、亭台楼阁的位置,以及,今晚胡亥就寝的行宫。

子婴在蒙云的手指落在那一处行宫时一把拦下了蒙云,低低地呵斥道,“不许贸然行事!他的寝宫周围会埋伏多少侍卫,你不是不知道!”

“可是他杀了姐姐,当着我的面杀了姐姐!她是我唯一的亲人!”蒙云的声音低沉而暗哑。

半晌,子婴松开手,挪开脸去,声音压得极低,“本殿不允许你有事,你得好好地给本殿活着回来,毫发无损的回来!寅时,你若不能来见本殿,本殿便一把火烧了这里,寸草不留。”

蒙云默默地低下了头去,后退了两步,单膝而跪,“属下领命!”

谁也不曾料到,那是蒙云留下的最后一句话;就如同谁也不曾想得到,薛华意会抢先一步到达胡亥的寝宫里。

薛华意带着蒙云离去时,夜色正浓,一盏微光的油灯就照着那桌面上水渍已渐渐干去的斑驳痕迹,子婴就突然间拉着姜玉姬往屏风架子后一闪,一枝羽箭,就裹着凌厉的杀气破窗而入,堪堪擦过那微光的灯烛,钉入窗格对面的墙壁之上。

“看来,他已经是等不及了,”子婴冷笑了一声,将姜玉姬揽入怀里,问道:“害怕吗?对不起,原本不应该将你牵连了进来。”

“夫子曾说过,夫妻本是一体,”姜玉姬转头看向那枝羽箭,“或许,这应该只是试探,如果他真想杀人灭口,在校场上,他有的是机会杀掉我,亦或是一把火烧了这间房子。”

“如果他真想放一把火,本殿也会助他一臂之力,帮他达成所愿,”子婴扶了姜玉姬在暗处坐了下来,“你与那薛姑娘,有过怎样的谋算?”

姜玉姬在黑暗里淡然一笑,“真是什么都逃不过殿下的火眼金睛,我只问她,圣上平日里最听取谁的话?是太后她老人家的,还是丞相赵高的,她就告诉我说,宫里有一名方士,姓卢,圣上最听取方士的建议。然后她就说她知道应该怎么做了。我猜,他应该也是真心宠爱薛姑娘的。”

“如果你细看,薛姑娘的背影很像九婶,而且笑起来的模样也和九婶极为相似,”子婴的声音再次低了低,“九婶,是他唯一的心结。”

整间大殿,瞬间陷进一片沉寂里,沉寂得只有晚风微拂的细响。

“殿下,如果能出去,可否厚葬莲夫人?”半晌,姜玉姬轻声问道。

“好,即便你不说,本殿也是这样想的,是本殿对不住她。可是玉姬,相信我,我们一定能活着出去,这上林苑,困不住我们。”

月影在窗棂下投下的光芒,渐渐西移了去,有细碎的脚步声渐行渐近地传过来,有人在叫喊着,有人在大声地呵斥着,有长枪刀剑的短兵相接碰撞墙声接踵而来。

子婴翻手一掌便挥灭了窗下的灯烛,将姜玉姬隐藏于暗处,自己则站立于门背后,缓缓地抽出蒙云留下的一柄长剑。

四下里,出了殿外越来越近的刀剑碰撞声,整个西偏殿,没有一丝的声音。

半晌,前殿的门“吱呀”一声被推了开来,有疾速而短促的步伐声渐渐逼近,姜玉姬用手掩了嘴去,紧紧地咬着牙,黑暗里,她看到子婴手中的长剑就在一抹清冷的月光中闪烁着冷洌的寒芒。

第一次,她感觉死亡,似乎就在一步之遥。

仿佛有火光从窗格门逢里渗透了进来,印映在地面上,影影绰绰的一片光影,子婴猛然间回头看了姜玉姬一眼,那一眼,眸光冷寒而坚决。

有轻微的扣门声,带着隐隐的哭腔,是花奴,“殿下,后殿走水了,夫人,夫人您在里面吗?”

子婴小心警慎地用剑尖挑开门拴,花奴便一个踉跄栽了进来,所幸被紧随其后的人紧紧地拉住了手,而那个跟随其后的,是一个举着火把的侍卫,侍卫服上沾染着斑驳的泥土痕迹,脸已然被火焰熏得漆黑,只余一双写满焦急害怕的眼睛,“殿下,快与夫人离开这儿,走西侧门,那里人少,且死伤大半。正门外两队人打起来了,都不知道从哪里突然间冒出来的。丞相下命要封锁整个上林苑,殿下快些离去,快啊!”

那侍卫的声音听着隐隐的熟悉,借着他手中的火光,姜玉姬努力辨认着,却始终记不起他是何人。

“夫人不记得小的了吗?小的是吕乐,往年里犯了错,就被派到上林苑当差了。殿下,这是上林苑的出入令牌,如果有人阻拦,出示令牌即可,”吕乐看到了姜玉姬的犹豫,一时因着急语速更快了些,一手忙乱着从腰间取下一枚铜制的令牌,直接塞到了子婴的手里,转头看了花奴一眼,又急切地转头向姜玉姬,“夫人,求赐给花奴一支珠花,我们俩去引开守卫。这会儿正混乱着,殿下莫要失了良机。”

姜玉姬瞬间便明白了吕乐的意图,堪堪后退一步摇着头拒绝,花奴已是哭着扑上身来,“夫人待花奴不薄,求夫人,”姜玉姬只觉得发髻上一松,那一枚簪在发髻间的珠花便已然落在了花奴的手中,而花奴已是哭泣着,微微矮身仓促着行了礼,“夫人保重!多保重。”

姜玉姬尚不及伸手夺去,花奴已是一把拉开大门,往外冲了出去,而紧随其后的吕乐,却在夺门而出的一刹那被子婴伸手夺去了手中的火把,那火把仅在子婴的手中一转,便被抛到了屏风架子上,火焰瞬间溅落到一侧的层层纱幔上,熊熊的大火,瞬间便燃烧了起来。

子婴拉着姜玉姬的手,贴着墙根一步步地往外挪着,无数次,姜玉姬都有强行松开子婴的手的冲动,她知道若没有她沉重身子的拖累,子婴早就跃到了那墙头之上,两个跳跃就可以远离这上林苑,可偏巧,子婴抓着她的手,没有丝毫她能挣脱开的余地。

身后的西偏殿已经陷在了一片火光之中,火光冲上半空里,映衬着黑漆漆的天幕,叫嚷声似乎就从四面八方涌了过来,眼前蜿蜒曲折的回廊,迂回的花圃,高高低低的台阶,似乎,永远都没有尽头。

屋脊的影子重叠着树的光影在脚边交织着,偶尔一串急促而凌乱的脚步声擦肩而过,偶尔一片从廊屋檐上被热浪吹落的树叶,都能惊得姜玉姬几欲瘫坐在地上,可幸好,有一支充满力量的手紧紧地握着她的手,十指交缠。

不知道这样躲避了多久,逃离了多远,子婴终趁着一片混乱抬脚便将院墙边上一扇小角门踹了开来,在火光冲天中拉着姜玉姬逃离了整个上林苑,直到逃到一片低矮的灌木丛里,扶了她缓缓地坐了下来,伸手抚摸着她的脸庞,将她重重地抱在了怀里,冰凉的眸子里满满的全是歉疚,“对不起,玉姬,让你跟着我受苦,在这等我一下,蒙云应该吩咐他们备了车马,我去去就回。这里隐蔽,没人会发现这里,倘若……没有倘若,我会很快回来,不管有没有车马,我都会回来接你。”

子婴的手最后落在了姜玉姬的肚子上,轻轻一抚,而后,起身便如同风一般地跃进了层层的黑暗里。

似乎有着片刻的宁静,与方才的混乱完全不同的宁静,又或者是,喧嚣之后片刻的宁静,可这片宁静,却透着诡异。不过是短短的一霎,那片宁静便消失了,那一堵院墙之内,似乎有门扇被烧毁重重坍塌的声音,似乎有女子带着惊悚的叫喊声,似乎那火烧门窗的噼里啪啦的细碎声音就由远而近,似乎……有脚步声伴随着呼吸声就越来越近。

姜玉姬往身后的暗影里靠了靠,她听得出,那一片脚步声与子婴离去的方向堪堪相反,她甚至开始看得到淡薄的月色已将来人的身形显现在杂草丛上,她缩了缩脚,撑着半站了起来,极力地护着腹部,一寸一寸地往身后更茂密的灌木丛中挪着,可却突然间只觉得脚底一空……

项羽定定地盯着躺在自己的臂弯里沉沉昏迷过去的人,只觉得心里如刀绞一般地疼。

前几日,他在目送着虞姬走进那泗水河畔的村落里时往身后抬了抬手,唤了一名名叫九泽的亲兵,低声嘱咐了几句,便看到九泽不紧不慢地跟随着虞姬而去。

可他没想到的是,虞姬会背着他千里迢迢地去往咸阳城。

九泽捎回来的消息说,虞姬更了普通村妇的装扮,一路上颇为艰辛地绕过泗水河往西而去,带了一名名叫成睿的小马夫,颠簸了近五日方到达了咸阳城,进了城之后便直奔苍南街巷而去,却又只是站在街巷口,没与任何人见过面。

他在那一刹那便知道了,虞姬许是知晓了一切,带着一抹执念去见她了。

许是虞姬的内疚,许是,一丝对战争敌对的不忍。

九泽再说了些什么,他已然没听进去了,他只隐隐约约听到九泽说,虞姬似乎是病了,成睿一直手忙脚乱地照料着她。

他随即便召集几名将领交代了几句,再一次,在大战来临之际逃离了营地,他想无论如何,他必须将虞姬带回来,毕竟,她是他对月承诺的发妻。

他披星戴月地赶着路,可刚刚混进咸阳城,便得知那荒淫无道的秦宫小皇帝将子婴府上一干人等关进了上林苑里,并莫名其妙地射死了一名宫妃。

他强迫自己敛了全部的心神去听着这则隐秘的消息,几名探子围着他,七嘴八舌地说,“上将军,那小皇帝是又要大开杀戒了吗?倘若他真的杀了子婴,不就是助了我等一臂之力了吗?”

“子婴娶的那位夫人就快要临盆了,想来想去,定是那小皇帝害怕子婴断了他自己皇脉的气数,索性整个公孙府一窝端了。”

“只是可惜啊,那公孙夫人在府里城里口碑都甚好,只是,不应该嫁给子婴,这女怕嫁错郎啊。”

“那子婴多年不理朝政,我还指当他一门心思想当个闲散宗室,谁知却不是,上次当庭指责赵高,大快人心啊。”

“他不是在城外修了一座宅子吗?为何不去那儿好好呆着,偏偏要趟这趟浑水?那小皇帝是个什么东西,他又不是不知道,偏要一门心思往皇位上争,他拿什么争?”

“当年若是公子扶苏理政,那皇位,铁定是要传给子婴的,如今这境地,他怎么能咽得下这口气?”

“这可不好说,当年老皇帝真想把皇位留给哪位公子,谁也不知道。”

“自来皇位都是皇子们必争之地。”

“可是眼下那小皇帝一直无所出,如果那小皇帝殡天了,整个宗族里能继承皇位的也只有子婴了,那小皇帝是想做什么?至亲宗族,是要杀得一个都不剩?这是要遭天谴的啊!”

“可是眼下的局势,不管怎么说,对我们有利,最好他们自相残杀,上将军带着我等坐收渔翁之利。”

……

项羽铁青着脸听着,一字不语,只是再抬起手将手中的黑漆双耳小杯递到嘴边时,才发现那只小杯已经被他手掌的力道捏得隐隐有了数道细碎的裂痕。

他在入夜的时候再一次隐身在了公孙府邸门前的几株大树上,居高临下地看着那一片依旧灯烛通明的院落,可那一片院落,却是静得可怕。

他陡然便觉得心底升起一片不安来,那一片不安带着层层不叠的剜心之痛重重袭来,痛得他几欲从树端上生生栽落下去。

他翻身从树上下来,用了最快的速度奔去了上林苑,远远的,他便看到了一片冲上云霄的火光,他站在那院墙之上,听着院内一片片凌乱的脚步声、打斗声、间或女子的尖叫声,只觉得很长一段时间内,大脑里一片空白。

他在院墙的一角听到了细细碎碎的说话声,趁着冲天的火光,看到一抹人影如同风一般地掠回了院墙内,他尚不及跟了过去看个清楚明白,便听到院墙外的护城河里传来一片水花声,似乎,有什么东西跌落了进去。

而那声音,就距自己三两之遥。

他住了脚,院墙内冲天的火光遮挡了整个天空,他探头看了一眼,只觉得是个女子的身形,他便从心底陡然升起一片不安来,那份不安,带着一丝惧怕与恐慌,层层地包裹着他。

他怎么都没想到,那跌入水中,已然昏迷去的女子,赫然是她。

他手忙脚乱地跳进水里,用双手托起她,索性护城河浅,河水并不充沛,可她湿淋淋的散落的长发、沾染着泥污的裙裾、苍白的面容、紧闭的双眼、被生生撕碎的衣袖……还是让他在刹那间有着手足无措、有着怜惜、有着一抹的欣喜,有着说不清的、从心底层层翻腾着上来的情愫。

他的目光从她的脸上移到她的腹部,他看到她的双手死死地护着那里,他看到了那高高的隆起,他甚至感觉得到腹中胎儿在她的手下轻轻地蠕动……他只觉得鼻间一酸,连项梁下葬时都没掉一滴眼泪的汉子,就那么任由自己哭出了声音来。

他双手捧着她,如同捧着一件珍宝般小心翼翼,他甚至不敢去骑那匹随他而来的马,他怕她经不起马的颠簸,他怕她就要碎了去,碎得一片一片。

他无法想象她刚刚经历了什么,那样冲天的火光、那样凌乱的夜晚、那样刺耳的刀剑碰撞声、那样漆黑的夜、那样孤独无依的一个角落、那样无助的一个人……

他带着面上的泪痕敲开了最近的一家农舍,他庆幸那间小小的农舍里有一位女主人,他央求女主人替她换掉湿透的衣裙,然后,就站在不大的农舍中间,再一次感觉到六神无主,感觉到手足无措。

女主人收拾完了掀帘而出的时候,他正在身上湿漉漉的衣裳里找着所有的钱币,女主人带着猜测和惊惧的表情让他从慌乱中清醒了过来,他甚至于不敢开口问问她的情况。

那女主人颤抖着双手,语无伦次地说,“衣裳换了,大夫,你要带她去找大夫,她没醒,她还怀着娃……”

他方意识到,她可能呛了水导致了昏迷不醒,她的跌落可能会殃及腹中的胎儿,他救她起来里她就整个人淹没在水里……他突然不敢想下去了,他将一把半两钱塞到了女主人的手里,转身冲进里面,便再次将榻上沉睡的她小心翼翼地捧了起来。

女主人犹豫着上前替他打着布帘,在他夺门而出的时候又追了上来,将一件粗布的、打着补丁的夹层外袍披在了姜玉姬的身上。

夜里的风,似乎远远地裹挟着上林苑烈火的气息,项羽站在农舍外的空地上,仔细辨认着方向,强迫自己努力回想着上一次受伤所住过的医馆的街道,然后,在暗夜里疾奔而去。

黑漆漆的夜里,天幕上没有一颗星星,项羽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沟沟壑壑的田地,纵横交错的沟渠,空寂无一人的荒野,他跌跌撞撞地走着,直到天明,直到精疲力尽,他方抱着姜玉姬到达那间曾经来过的医馆,黎明时分的一抹晨曦,映衬着怀中女子苍白的面容。

他急急地闯了进去,几乎与一名包着粗麻头巾的妇人擦肩而过,他闻到了医馆里飘来的酸涩苦涩的草药气息,他就站在那门前的台阶上,迫不及待地喊着,“大夫,救救她,救救她!求您救救她!”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带着嘶哑、带着干涩、带着一丝的恐惧。

依旧是那名头发花白的老者迎了出来,见到姜玉姬,微微瞧了一眼,便面色凝重起来,伸手掀起内室的布幔让了项羽进去。

虞姬从没有想到,她会在这里遇到项羽。

成睿费尽周折地将病中的她送进了医馆,老者带着两名药童用几剂汤药将她细细将养着,而今日,她就要准备离去了,她趁成睿去后院套车的间隙前去向老者辞别,可就在离开的时候,竟然在咸阳城内的这家小医馆里见到了项羽,抱着一名女子,几乎是撞门而入,和她擦肩而过竟然没能认出她来。

她想,许是那女子得了急症,十万火急耽误不得,又或者是,他的全部心思全在怀里的女子身上。

她就站在门槛外的台阶上,初升的太阳正冉冉升起,太阳跃出山顶的时候,那陡然闪耀下来的光芒,就生生刺痛了她的双眼。

她恍了恍神,她想她定是看错了,又或者是,太过于思念他了,而引起的一场幻觉。

她想他这个时候肯定在那安阳城外驻营扎寨,即便大战尚未能正式开战,他也定是在日日操练兵马,与将士们商讨着最佳的排兵布阵法,又怎么会出现在这千里之外的咸阳城?

可是那个身影,太过于与他相像。

虞姬缓缓地转身,就在布幔外驻足,伸手轻轻地掀开一角看去,在看到那熟悉的半个侧脸时,她终于确认,他真的来了,那个人,真是是他。

她只觉得手在颤抖,颤抖得厉害,颤抖得几乎捏不住那小小的一角布幔,她看到了项羽湿漉漉的衣袍,看到了他那满沾泥泞、分辨不出颜色的锦履,她也看到了他面上毫不掩饰的焦虑……他的目光,就全然地落在那名女子的脸上。

年迈的老者端坐在榻边上切着脉,她看不到那名女子的脸,她只看到那名女子穿着一身粗布的麻衣,裹着一件满是补丁的外袍,可散落在榻边上的长发,却如绸缎般的漆黑光滑。

虞姬抓着布幔的手,终无力地落了下去。

那样的眼神,那样温暖、怜爱、担忧的眸光……

在虞姬的记忆里,她似乎不记得项羽曾经这般看过自己。

虞姬在心底长长地叹息了一回,慢慢地转过身去,她想她应该离去了,她想她不可以站在这里自取其辱,尽管她不知道她是谁,可她只想离开这里,离得远远的,可她听到项羽的声音就带着沙哑,低低地透过布幔传来,“玉姬、玉姬。”

那声音,满满的怜爱,怜爱得如同心碎了般……

原来,是玉姬。

玉姬。

她的妹妹。

虞姬只觉得整个人如同被钉在了原地般,再也挪不开一步去。

子婴怎么也没想到,仅仅半年不到的光阴里,他再一次弄丢了姜玉姬。

他几步跃回上林苑的墙头,借着冲天的火光细细地打量了一回,便飞身跃上一架四角亭的顶上,朝天长啸了一声,少顷,便有四五个黑影在一片废墟、火光、黑暗里几个跃进起落,来到了四角亭的下面,单膝向他跪下请命,他方从他们口中得知,此番围缴上林苑,胡亥几乎调动了宫中所有的侍卫力量。

他简简单单地部署了安排,便吩咐一名护卫赶了备下的马车前来,再仓促着赶回那一片隐蔽的灌木丛时,却没能见到姜玉姬的身影,不过是半炷香的时间里,他就找不到她了,而几步之遥的护城河边岸上,却有一道极为明显的、脚滑落下的痕迹。

有那么一瞬间,子婴觉得全身仿佛僵住了般,仿佛那护城河的水就将他整个掩埋了进去,仿佛空气凝滞,让他窒息,他在猛然间冲进了护城河里,脚底的淤泥让他几欲陷了进去,他呛着那满是泥的河水,一步步地在河水里找寻着,空寂的夜里,他呼喊着玉姬的名字,声音凄然而绝望。

他的护卫们闻声而来,茫然地看着他,茫然地举着火把,和他一样在河水里一步步趟过,一寸寸地搜寻着。

天亮了,寅时过了,蒙云没有回来,姜玉姬也寻不见了。

上林苑西偏殿的火灭了,整个偏殿成了一堆废墟,废墟的残余里,遗落着一枚女子簪发的珠花,那枚簪花有着细密的东珠流苏,在前一日的校场上,曾经是胡亥意欲射落的目标,那枚珠花,属于公孙府的女主人。

宫廷侍卫在北侧苑墙外的护城河里发现了一名女子的尸身,裹着凌霄纱的外袍,后背被四五支白羽箭贯穿了整个身体,一片的鲜血,染红了整片的河水;一夜之间,整个上林苑死伤的侍卫多达上百人,而主导这一切的胡亥,也在那一夜身中剧毒。

谁也不知道那一夜究竟发生了什么,除了蒙云。

蒙云在子时无声地掀开胡亥寝殿屋脊上的瓦片,悄然落在那四周床幔轻扬的龙榻旁时,见到的,却是在床榻上彼此纠缠的两具身体,女子娇喘吁吁,男子呼吸急促,他们彼此肢体缠绕,难舍难分。而后,随着女子陡然的一声尖叫,在夜风中轻舞的床幔被陡然间扯落,一具温热白皙的身体便从那床榻之间被踹飞了下来,堪堪落在蒙云的脚边。

就那么迟疑的一刹那,有东西从那床榻间掷飞了出来,熄灭了角落里的夜灯,而蒙云也在灯盏熄灭的一瞬间斜飞了过去,手中嗜血的长剑便裹挟着腾腾的杀气向床榻上的那个人影刺去,就在剑刃在黑暗里刺破胡亥的肌肤,刺进身躯里的一刹那,数支短剑带着凌厉之风刺进了蒙云的后背。

有人再次燃起了夜灯,朦朦胧胧的一片光影。

蒙云这才看清他的长剑只是贯穿了胡亥的肩膀,而倒在地上的、衣不蔽体的女子,竟然是薛华意。

胡亥猛烈地咳嗽着,有泛着褐色的血从他唇角缓缓地流了出来,他就那么光着身子从床榻上下来,用脚踢了踢地上蜷缩成一团的薛华意,蒙云这才看清,薛华意的唇边,大片大片红褐色的血迹。

那是宫中惯用的毒,只不过,薛华意将毒藏在舌根下,喂食给了胡亥。

玉石俱焚。

蒙云被身后紧抓着他的人给踢跪了下去,那从整个寝宫四面八方的角角落落里陡然闪向身出现的黑衣侍卫,蒙着和夜色一样漆黑的面巾,将他围得一层又一层。

他便陡然猜到了,这寝宫里,不过是上林苑整个大陷阱当中的另一个小陷阱,他突然庆幸,来刺杀胡亥的是他,而不是别人。

他抬眼看着里里外外的侍卫,淡然地朝他们笑着,他看到明晃晃的短刀便在瞬间从四面八方而来,密密麻麻地刺进了他的身体里。

薛华意死了,那个曾经跪在卫璃的灵柩前哭得极其隐忍的女子,就这样追随卫璃而去。

子婴一连数日都站在上林苑外的护城河边上,望着那渐渐清澈了去的河水,一言不语。

卫管家动用了所有的力量偷到了薛华意的尸身,将她与卫璃合葬在了一起,事后来向他回禀时,他只是点了点头,头都不曾转过来半分。他在那一刻甚至羡慕起卫璃来,他们生不能在一起,死后,却可以同穴,而他,却一连三日见不到姜玉姬的半个身影,甚至于,一点消息都没有。

他将所有的护卫分成了两队,一队入宫营救蒙云,一队全力找寻姜玉姬,可奈何他找遍了整个护城河的里里外外,几乎翻遍了整个河床,踏遍了整个上林苑的里里外外,依旧没有找到姜玉姬的半点痕迹。

三日了,那缓缓下落的太阳,就如同此刻他的心底,一点点地失望,直至绝望。

他就站在护城河边上,朝着那一寸寸落下去的太阳绝望地嘶吼着。

三日了,她依旧没醒。

甚至于,一点点苏醒的迹象都没有。

年迈的老者带着年幼的外孙女不分昼夜地照看着,一滴一滴地喂食着汤药,可那个沉睡过去的人儿,却是仿佛永远不曾睡醒般,迟迟不肯醒过来。

老者说,她是心力交瘁,虽然呛了水,可是出于母体残存的母爱意识,她腹中的胎儿很好,只是,即将要瓜熟蒂落了,也容不得有半点闪失。

老者说这话的时候,眸光就带着毫不掩饰的谴责之意扫向项羽,似乎,病榻之上的人所有的痛苦,都是他项羽一手造成的。

当落日的余晖收回最后一抹炙热的阳光时,他取出两枚半两钱,拉住了一名医馆的采药药童,吩咐他去苍南街巷尽头的大宅子里报信去,而后,就静静地翻身跃起,高高的坐在医馆的房脊之上,遥遥地看到大半个月亮渐渐爬上来时,一大队的人马蜂拥而至。

他看到了人群中的子婴,他仔细辨认了半晌,方认出那个被十多人簇拥着而来的人就是子婴,只是,曾经器宇轩昂的气势不再,曾经傲视万物的姿态不再,他一身的华服上沾染着泥点,发上的宝冠歪斜,这样失魂落魄的子婴,让他心底所有所有的怨恨,瞬间消失地一干二净。

三天来,看着那张在睡梦里在昏迷里依旧眉心紧蹙的脸,看着她滑下护城河时蹭伤流血的手臂,看着她下意识里依旧紧紧护着腹部的双手,他都在心底告诉自己,当他再一次见到子婴时,他要将他狠狠地打翻在地,要将她所有受过的苦和磨难,翻一百倍、一千倍地还赠于他。

可是这样失魂落魄的子婴,他想,他不配,他不配来承受她曾经受过的磨难。

他听到后院传来两声接连三声的狗吠声,他便知道,他的亲卫已经循着他的马的痕迹找到了他,他想,他终是看不到她醒过来了,看不到她的孩子降世了。

此一生,一次的错过,便是永远。

他在前院一片却混乱的时候顺着屋脊跃到了后院,他看到了九泽,他方知道,虞姬已经回去了,秦军已经在河岸边蠢蠢欲动了。

他就站在后院的树下,竖着耳朵听着前院的动静,他似乎隐隐听到了哭泣声,极其压抑的、喜极而泣的哭声,他突然有一种冲上前去,抓着子婴的衣领,劝他好生照料姜玉姬的冲动,劝他早早地远离这一切的是是非非,躲得远远的,可他终究忍住了。

跨上马,他就那么迎着月影扬尘而去,只是此一别,不知何日。

或许再见时,隔着刀光剑影,箭雨阵阵。

九泽在马上问他,“上将军没找到夫人吗?夫人生病时,医治的也是这一家医馆,那老人家的医术甚是精湛……”

他方想起来,他回咸阳城的目的,是为了带回生病的虞姬。

而虞姬此刻就站在项羽的军帐里,看着眼前熟悉却有几分凌乱的一切,原本被她安置在窗下的山形烛台被固执地放回了桌案后,原本摆放得整整齐齐的连排屏风再次被推倒在了屋角,原本她最爱的那一樽宝瓶,也只盛着点清水置于窗下,迎着微光,透着湛蓝的色泽。

她就站在这军帐里,陡然间有着几许陌生感。

她的目光落在了桌案角上的那一个小木匣子里,在她的记忆里,那个小木匣子一直是项羽的心爱之物,每每行军拔营,他都会把它小心翼翼地安置在马背之上,闲暇时他会定定地盯着那个木匣子,静静地出神。

匣子打了开来,一片早已枯萎的莲花花瓣、一只被火炙烤过的竹筒、一枚洁白纯透的玉璧、几缕女子失去光泽的发、一块干涸的云烟墨、一只带着些许血迹的箭簇、甚至于,一枚尚没能完成的、女子小像的木雕。

那木雕刻得极为传神,虽然只有女子的身形的大致轮廓,可那面部却是刻得极为精致,寥寥几刀落下,便将女子清秀的眉眼勾勒于木块之上,可是虞姬却知道,那雕刻的人不是她,尽管有着相似的脸庞,相似的容貌,可却不是她。

她便陡然间记起冬日时项羽雕刻的那个小冰人来,雪融化的时候,那小冰人也渐渐变成了一滩水,太阳出来的时候,连那一小滩水都不见了,她记得她懊恼了好几日,可如今再想来,原来,那个小冰人,雕刻的也不是她。

是玉姬。

虞姬抬手合上那只小木匣,木匣合拢时轻轻的“啪”的一声响,却如同一声惊雷直落心底。

原来他每每在静默的夜色里抱着她、大手摩挲在她身上时哑着嗓子唤着的“虞姬”,并不是唤她。

原来他的心里,有一处她无法到达、无力到达的所在,住着……她妹妹。

虞姬转身离开了军帐,帐门落下的时候,明晃晃的阳光底下卷过来的一阵满含热浪的风全然扑在她的身上,却让她感觉全身寒凉。

子婴此刻就定定地看着病榻上紧闭着双眼的姜玉姬,心底如同翻江倒海般,那种失而复得的喜极而泣,让他将头埋进姜玉姬散落的长发里,极其压抑地哭着。

卫管家在一侧讪讪地回禀道,“老人家说是一位壮士送进医馆的,一连守了几日,还付了药资,还说日落前那壮士还在,这会却不辞而别了。”

子婴收了泪,可依旧半低着头,“吩咐下去,一定要查到他是谁,重谢。”

卫管家应了一声,顿了顿,“老人家还说夫人如今身子沉且体弱,又生育在即,没清醒之前不宜再舟车劳顿,只是,这医馆离府上甚远。”

“本殿会守在这里,直到夫人醒来,”子婴伸手抚向姜玉姬的紧闭的双眼,他甚至于不记得这几日是如何浑浑噩噩过来的,盯着护城河岸边上那一排脚滑落下去的痕迹,他连将整个护城河一寸寸填平的心思都有了。

他就跪坐在床榻前,借着墙角灯烛的微光,静静地看着那张熟悉的脸,他一点一滴地想起他们之间的所有,清溪上的初见、新嫁之夜的错过、归宁日的缠绵、雪地里的……

他便陡然想起卫管家的话来,“老人家说那壮士往年里也曾在他这里医治过,好像是肩上受了箭伤,是个下雪的时候,肩上的伤流了血,都被冰在衣裳上,怎么都清理不干净、医治的时候疼得全身冒汗,都没哼一声。瞧着是个极为有骨气的人,倒不像是个猎户、或者游侠,倒像是个将士,跟着来的马也是匹好马,毛发黑得发亮,一瞧就是训练有序的样子……”

项羽。

子婴别过脸去,在心底念叨着这个名字。

这个名字,再一次刺得他的心口生疼。

派进宫的护卫们回来说,胡亥中了毒,虽然中毒不深,可脾气却变得异常暴躁,动辄在大殿内大开杀戒,甚至于丞相赵高也一直避而不见,一名恃宠生娇的美貌妃子不当心打翻了他的茶盘,他当庭便提起案上的长剑刺穿了妃子的脖子。

护卫还说,蒙云在狱中戒备森严,眼下生死不明。

他又恍然间想起胡亥在上林苑校场上的话来,“我派人跟那项羽说了,倘若他能将那些个什么齐王楚王什么的诸侯们都给孤杀了,孤便将这大秦的江山分一半给他。”

他只觉得心间顿时心乱如麻。

窗外,似乎有鹧鸪鸟轻啼。

医馆里很静,庭院里栽植着各种药草,在静谧月光下,药草散发着特有的香气,他盯了眼那不高的院墙,目光最终落在院外的一株枝叶茂盛的槐树上,拍了拍手,便有一个人影从那树影里微微探出身子来,四下里打量了一眼,便轻轻地跃到墙头上,再轻轻地落回到地面上。

护卫说,依稀就在前几日,项羽好像的确回了咸阳城一趟,据说是他的妻子回咸阳探亲,路途遥远生了病,耽搁了时日,他前来相迎,可是进城后做了些什么,似乎尚没能查明,项羽素来来无影去无踪,独来独往惯了。

他抬手便打断了护卫的话。

护卫又说,今日宫里传来消息,圣上把那一只素来宠爱的白狐给当庭射杀死了,不知为何。

他再次抬手打断了护卫的话,摆了摆手,示意护卫可以离开这里了。

他不知道接下来应该做什么,他将一大半的兵力交给了章邯,可在这个寂静的夜里,他却突然后怕了。

他突然觉得,这样茫然的时刻,他连一个可以絮絮叨叨纷乱心情的人都没有,唯一的一个,似乎长睡不醒,他颓然地靠在身后的廊柱上,在心底念叨了声,“玉姬。”

姜玉姬感觉自己似乎长长地睡了一觉,似乎那在上林苑西偏殿提心吊胆的日日夜夜,终于在长长的一觉中睡过去了,睁开眼睛的时候,看到陌生的榻顶、陌生的窗幔、陌生的一切,似乎不是那西偏殿,却也不在任何与宫庭相关的地方。

然后,她闻到了空气里弥漫着的药草气息,她看到了一抹微光,她觉得嗓子里仿佛就堵了什么东西,涩涩的堵得她说不出话来。

腹部微微地一抹疼,似乎那个小东西已是迫不及待地伸着胳膊和小腿儿,那抹疼便如同闪电般地穿过她的脑海,让她瞬间有着几分清醒,一副副画面,便在脑海里升腾起来。

大火熊熊燃烧